Friday, January 9, 2009

經濟學淺而不易

凱恩斯說過,跟自然科學相比,經濟是淺學問,但達大成者甚少。這就帶來兩個問題。一、為什經濟是淺學問?二、既然是淺,為什麼那麼少人能達大成呢?凱氏沒有解釋第一題。他給第二題的解釋,是經濟學的大成要有多項學問的合併。可能對,但不肯定。他自己是多項學問的天才!

經濟學真的淺嗎?我認為是。然而,凱恩斯一九三六發表的解釋當時經濟大蕭條的《通論》,湛深難明,我讀不懂。六十年代初期,幾位師友和我論及凱氏這個怪現象︰沒有疑問他文筆好,文字歷來清晰可讀,但《通論》卻難得發神經。那是為什麼呢?當時大家同意的解釋,是寫《通論》時凱氏自己也不清楚要說的是什麼。後來其中一位說他讀得懂《通論》,幾年後發表名動一時的《凱恩斯學派與凱恩斯的經濟學》——此君是我知道唯一的博士論文還沒有完工就在美國名校升到正教授的人。一君之見,問題仍在:凱恩斯在《通論》中究竟說的是什麼?

大蕭條這回事,歷史不多見,現象奇特,難明怪不得。我不肯定今天起自美國的金融災難算不算是大蕭條,或會不會導致大蕭條的出現,但說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經濟困境似乎是公認的了。幾天前我在這裡發表的《救金融之災有三派之別》,可能解釋了「大蕭條」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也解釋了為什麼三十年代的不幸要到二戰後才脫身。動筆時我沒有雄心解釋這懸案——幾年前以為佛利民的《美國貨幣史》可能解釋了。《三派》發表後,聽到幾位朋友的回應,認為自己可能相當全面地作瞭解釋。淺的,是否執到寶兩年內會放榜。

比起自然科學,經濟學的確淺。作本科生時選修過兩科自然科學,雖然成績可以,其實不懂,只是考試時懂得背答案。一位數十年前我協助求學而今天成為生理學大教授的外甥,以研究細胞之間的傳電機製成了名,其中學問深得不可思議。自己的兒子研究生物及醫學,他的讀物我一句也看不懂,要求他解釋是自討沒趣了。當年求學,認識兩位在加州理工讀物理的朋友,問及他們研究的,深得發神經。相比之下,經濟學確是淺得離奇。可不是嗎?就是今天,任何識字的人拿起史密斯的《國富論》,用不著老師指導可以讀得懂,而經過了二百三十三年,經濟學還沒有一本書的重量比得上《國富論》。當然,受到自然科學的影響,今天的經濟學文章滿是方程式,也滿是術語,門外漢不知所謂。拆穿了西洋鏡,其內容不少也真的不知所謂,或空空如也。

這就帶來當年凱恩斯沒有回答的問題:為什麼經濟學比自然科學淺那麼多呢?我想到的答案,是自然科學要解釋的是上蒼創造出來的現象,而人類只不過是其中很渺小的一部分,滄海一粟,浮生若夢,以宇宙時間算人類的存在只是一瞬間。經濟學呢?是要解釋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現象,淺得不可以相提並論也。

經濟學是淺的,絕對是。故弄玄虛地搞得高深莫測是自欺欺人,可惜為了飯碗不少君子不能不這樣做。回顧平生,我只寫過一篇算得上是不淺的經濟學文章。那是一九七四年發表的《價格管制理論》。該文不淺——我花了一年向淺中求也不淺——主要是因為「短缺」、「剩餘」、「均衡」等理念在經濟學中有根深蒂固的傳統,而我卻認為是全部錯了!要清除眾人接受了的廢物,提出前所未見的分析,容易有理說不清。該文發表三十五年,行內專家認為是重要貢獻的不下兩掌之數,但當年我意圖清除的廢物,今天的教科書一律原封不動地保存著。這種頑固性反映著經濟學者對解釋現象或行為沒有興趣。

說經濟是淺學問,可不是說這門學問容易。以我認可的經濟學而言,淺是說容易理解,容易明白,但可不是說容易處理。經濟學要處理得好不容易。單從解釋現象的角度衡量,有四個難關要過。其一是麻煩。解釋人的行為,經濟學者多多少少牽涉到解釋自己。這很麻煩,因為要顧及自己的利與害,經濟學者不容易客觀地看問題。冷眼旁觀、置身事外地看世界,一般學者辦不到。我認為不少行家不應該學經濟。其二是複雜。世界非常複雜,而經濟理論的一項主要功能,是把世界簡單地看。這也不容易,因為在簡化世界的過程中,處理每一步都要顧及有關的複雜各方面,想漏了重要的一方會出大錯。其三是複雜的世界要用簡單的理論處理。這裡的要求是要把基礎的概念與理論掌握得通透,要拿得準,要練得想也不用多想就應用得宜。其四是要對大大小小的真實世界現象知得很多,在觀察的過程中要不斷地以理論及概念印證。記憶力的要求高,而壽命與體力免不了也苛求。史密斯能在四十三歲發表《國富論》,的確是異數。

我要以《三派之別》一文中說過的一句話來示範上述的淺而不易之見,因為這一句有些讀者不明白,順便解釋一下。那是寫到「微觀派」時,我說「美國要先讓物價迅速下降,從而守住人民的實質財富與實質收入會繼續下降的劣勢,穩定了基礎再上升。」何解?回到費沙的方程式吧。財富等於收入除以利率(W=Y/r),調整的機制過程可以很複雜,這裡不說。財富(W)一下子暴跌,不回升,收入(Y)與利率(r)一定要調校。市場的利率(不是貼現率)向下調校不易:銀行的借與貸皆不易(解釋過了),而就是市場利率被政府所迫而下降,借貸難行這利率沒有意思。餘下來是收入(Y)的向下調校了。所謂收入,其實是物價乘產量(PxQ)。選擇物價下降還是產量下降呢?當然選物價下降,因為物價只是交易的媒介,但產量卻是人民享用的飯碗。以產量下降調校,苦不堪言也。

這就帶來另一個淺但不容易看到的要點。我曾經以穿珠仔的例子解釋,市場其實沒有產品市場及生產要素市場之分,二者一也。物價(P)乘產量(Q)的收入,當然也是生產要素的收入。勞力或員工的收入是物價乘產量的收入的一個主要部分。如果有最低工資及工會的左右,物價向下調校的一個主要部分會被鎖住,於是逼著要從產量那方面調校,災難必然矣。結論是要救金融之災,著眼處是撤銷最低工資與工會約束競爭的權力。物價下降等於工資下降,二者皆鼓勵產量上升,產量上升等於實質財富有著數。這是中國九十年代的經驗。

淺的,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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